第十九篇　悲剧的鲁迅

老侠：我不能同意你对鲁迅的看法。鲁迅与林语堂包括周作人的最大差别是生命shen层的东西。鲁迅的yin、冷、黑、沉、尖、辣、烈都是中国作家中独一无二的。

他对中国的绝望是骨子里的、无余地的，他看到了中国人骨髓中的腐烂，所以他不仅在态度上而且在语言上也不跟中国的传统有任何调情。林语堂就大不一样了。

他的《吾国吾民》确实把中国传统文化骂得ting狠，贬得很低，但他的语言是mei文的，宋词婉约派的，极为缠绵极其风hua雪月，极为飘逸轻盈，我就想不通一个人在骂人时能用一zhong谈恋爱式的或对着山水抒情式的语言。把他的小品文与鲁迅的杂文比较一下，差别太明显。像《我们是怎样zuo父亲的》。《我之节烈观》、《纪念刘和珍君》等等。后来林语堂移居mei国，用英文写作的《人生的艺术》，影响ting大，他说中国文人受老庄、佛家影响的这一路人生，是zhong艺术化的人生。这才是他骨子里的东西，才是他骂中国传统骂中国人骂得那么温柔敦厚那么绅士的原因。他好像不会尖刻，至多是幽默，而主调是gan伤，他讨厌传统，从他定居mei国可以看chu，但他骨子里是传统文人，作为个ti，他没有鲁迅的力量，去突破传统的遗传。

王朔：我对鲁迅没有你那么shen的尊敬。他的确在中国文人中比较bang。但我这人从小就听不了高高在上的教训，我所了解的鲁迅，是那个又高又大又全几近成神成圣的鲁迅，他是mao泽东之外唯一不能碰的神，谁招了他谁就倒霉，不但是当时招了他，过去招了他也要新仇旧恨一起算。我印象中的他神圣得像万金油gun子，逮谁抡谁，不分青红皂白。批胡风就拿鲁迅说事，"文革"中批周扬们也用鲁迅zuo刀枪，"文革"后批"四人帮"鲁迅又成了口诛笔伐的武qi。这zhong偶像化的鲁迅我就觉得它不是什么好东西。再有是后来看了他后期与文坛上各路人jiao恶的那些东西，那我就觉得他是个心xiong狭隘、记仇记到血ye中的人。他的那点好东西全在前期，后期的东西没法看，看了就想这人自以为是中国文坛的尊神，谁也碰不得，一碰他就要咬人。后来明白了点，鲁迅被弄成gun子和垃圾筒是有点儿冤，与他本shen基本无关。但是一个人被如此利用，打遍天下无敌手，那我就觉得肯定他自己也提供了某些口实。

所以我觉得看来看去，没有什么正经人，中国文化是什么也没有，理论，没有；学术，没有；作品，没有。就是白干一场，一百多年白干一场。就这么个鲁迅，还被弄成凶神恶煞的狰狞。我要是碰上他这样的人，读读几篇东西就算了，千万别凑近乎，凑过去肯定没有好下场，谁沾谁挨。

老侠：不guan怎么样，你还承认他有东西。我觉得鲁迅确实是迄今为止无人超越的大家。要想超越他，就不是多读几本书。多积累点儿知识。多写多少万字能zuo到的。要有一zhong天赋的个人的shen度才行。鲁迅的后期确实写了许多无聊的甚至被人利用遗害至今的东西，他四面树敌，攻击"新月派"与胡适等ju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，他把资产阶级、小布尔乔亚挂在嘴边，要打"落水狗"。"资本家的乏走狗"等等。还在一些谁拿了帝国主义的英磅，谁拿了苏俄的卢布上耿耿于怀，几近于斤斤计较的小人心理，既小气又yin暗。他早年倡导个人自由，但他实在弄不清什么样的价值观。社会ti制才可以保障个人自由。有人常常设想鲁迅如果活到以后会怎么样？以他临终前的清醒和一个也不放过的xing格，他的命运不会比胡风好多少，至多是陈寅恪、梁漱溟的命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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