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
N城电影厂使我想起电影《蝴蝶梦》，那是我最热爱的黑白片之一，女叙述人的声音怀旧地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响起，一直通向已被大火烧毁的城堡，七零八落的残墙自远而近，寂静而荒凉。

我听他们说，明年将要发不chu工资了，厂里将要卖地，连摄影棚都要卖了，他们说这是真的，连厂长都这样说了。我问卖什么地呢？他们说：就是录音车间旁边，你原来宿舍后面的那块空地。

他们怕我不记得这块空地，从窗口远远地指给我看。我从杂luan的房屋的空隙看到那地上的青草已经有半人高了，可以想见那空地全都长满了这样的青草，它们藤蔓修长，互相缠绕，在整个电影厂颓败破落的景象中散发着荒凉的气息。

N曾经在这块空地上补拍过几个镜tou，那是一场夜景，我曾经坐在我的窗前，彻夜看他怎样指挥摄影、灯光、演员。他们在十二点开始工作，N喜huan在夜晚工作，午夜正是他脑子最活跃的时刻，在我跟他所厮守的那些铭心刻骨的夜晚，我对他的习惯了然于心，他总是要在清晨才能入睡，到中午才能起床。

我的房间正对着那块空地，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，我所在的楼一片黑暗，我担心他们那个组的人会看见我，我特意把随意垂着的窗帘拉好，窗帘本来没有实际的意义（我在四楼，窗外是一片荒地），是招待所原有的财产。我一直住在招待所里，我对公家的床、桌子、椅子毫无gan情，但我总要一再提到那窗帘，墨绿se的，厚而坠的平绒，一经进入了与N有关的场景，就成为了我记忆中必须的daoju。

他们把灯打亮，在沉睡的黑暗中他们就像电影，我的房间离他们有一百多米，但他们发chu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，我十分奇怪，后来我发现这跟他们shen后的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有关。这墙有四五层楼高，宽如两个球场，这是电影厂的景观之一，我想在别的地方可能没有这样奇怪的墙。我在电影厂四年，一直没能弄清楚那墙是什么，我觉得那个方向是摄影棚所在的地方，由此推想这样奇怪的高而宽的墙也许正是摄影棚的墙。厂里的摄影棚很长时间以来都闲着不用，像球场那样大的房子多年来空空dangdang，积满灰尘与蛛网，像是藏匿着无数饥饿的鬼魂。

谁都不到那里去。

除了他们。

他站在天棚上，天棚的边沿，这使他看起来像是站在那堵奇大无比的墙tou上，墙tou上有浅灰的铁扶杆，这zhong奇怪的场景只有两个地方能够看到：一是梦中，一是电影厂。

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弥漫，他们说要chou烟，没有烟就支持不住了，他们的哈欠声在安静的夜晚特别响亮，特别地睡意nong1重，他们的动作随之也像梦游一样。

他们是他的合作伙伴，摄影、mei工、灯光。他们是他的四肢，他是他们的tou脑，没有他，他们就是一些零散的沙子，在一些特殊的时期，他跟他们jinjin粘合在一起，于是由沙子而变成了混凝土。我们总是听说某某片子是某人导演的，却很少听说是由谁来摄影的，于是电影厂的人们都认为，整个剧组的人都是为导演工作的，但谁能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chu名而好好工作呢？谁能控制住为别人工作时偷懒的念tou呢？只有靠义气，只有结成铁哥们。

在特殊的时期，他对他们言听计从，在这zhong时候，他们一跃而成为了他的大脑。他们说：要chou烟。

他的声音像回声一样从天棚上传下来。

他说：我这里有。

他又说：我用绳子吊下去给你们。

我站在我房间的窗前，心怀嫉妒地看着那gen细如游丝的绳子从天棚上缓缓落下来，它的一tou在他的手中，另一tou绑着一盒烟。

他细心地问dao：有火柴吗？

他们说：有。

他和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异常清楚，从我的yang台冰凉地传来，蛇一样从我心里爬过，我绝望地想到，对他来说，他们比我重要得多。

那时候我已经zuo了一次手术，把跟N的一个孩子zuo掉了，shen心俱挫，黯然神伤。跟N见面的机会非常少，他整整三个月跟他的组在外景地，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念他，设想各zhong疯狂的方案，想像自己怎样在某zhong不可思议的行动中突然来到他的面前，想像自己如果真的一旦到了他的跟前，又是如何装得若无其事，只是以一个剧本责编的shen份，不让他的搭档们看chu一点痕迹。

但我总是未能实现我的那些疯狂的计划，我永远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才能有从容的思维和行动，一旦打开门，我就会慌luan，手足无措，我费了多少年的时间来克服我的这个弱点，至今仍未奏效。我想，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。

我只有写信，在幽闭的房间里摆弄文字是我的所长，我给他写了无数信，把我那些疯狂的念tou通通都变成了文字，像火焰一样明亮、tiao跃、扭动。chu于自尊，同时也chu于某zhong不自信，我只给他寄了两封。我先寄chu了一封，三页纸，han蓄、生动、略有调侃，让人看了就想回信。我等了半个月，又等了半个月，整整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。

我不知dao该怎样度过见不着他的剩下的两个月，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，说我想念他，我甚至提到了那个被打掉的孩子，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，照片、信件、誓言以及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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